【記憶母親的味道】  
作者/王俠軍

 

過年過節總要敬天拜神，和準備一桌子滿滿的海南菜，那時永和家裡常來客人，人口眾多熱鬧非凡，母親的海南雞飯、白切雞、粉絲韭菜炒魷魚豆干、腐皮紅燒肉……吃起來美味難忘，於是有些菜變成對節日和母親的懷念。

        有一回，母親在新店溪旁發現海南老家才有的一種植物，於是她就將葉莖揀回來搗碎成汁，與麵攪和，然後將麵捏成像貓耳朵的形狀，煮出來一鍋綠色的麵食，印象特別深刻。綠色的湯麵像吃紫蘇時的感動，特殊風味帶著新鮮健康，自然舒暢。母親還把這植物拿給我看，我心裡懷疑那野草真的可以吃嗎？母親憑著謀生的本能與經驗，不論在任何地方，她都可以創造出生活的新意，尤其她的一雙巧手，佈置我童年的溫暖，也讓我看見一個真正用雙手去融入並打開生活視野的真實例子。

小時候，我常在母親的身旁，看著她張羅布莊，帶領十幾個工人，幫客人量身、打版、裁布、車布；她的鑲牙功夫被公認最好的，每到過年，鑲牙的客人往往大排長龍等著要母親幫他們鑲牙；她也幫忙照顧相館生意替人拍照。她除了海南話，廣東話、國語、印尼話不頂靈光，帶著我和三哥一路從印尼到香港到台灣這樣漂洋過海，十幾箱沈重家當，過海關的文書，和碼頭工人的溝通，全靠她一個人料理。

現在想想，覺得很不可思議，一位足少出戶的家庭主婦是怎麼做到的？從來沒聽過母親大聲說話。除了喊我們回家吃飯外。她的個性和脾氣好像永遠那麼平靜，不曾看過她和父親吵架，沒有聽過她的抱怨，從不計較，也不會和左鄰右舍張家長李家短，情緒彷彿永遠不會波動似的，只務實地專注在所有日常生活的勞動，最常聽她問我們：餓不餓呀？

三餐之外一定還有Tea Time，各式各樣的點心，外頭販賣的 「雙胞胎」，母親做來就變成海南式的，在印尼沒有饅頭之類的北方點心，來台灣後母親從左鄰右舍走一趟回來，就能夠　麵、和麵，然後做出自己的風味，第二天我們就有熱騰騰的結實饅頭。而不論糕點和甜湯，她用她土法煉鋼的方式，添加我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安全感，半夜讀書讀累肚子餓了，母親的巧手一下子就端上一碗熱騰騰的美味食物，心理、生理不虞匱乏。

母親永遠有一張非常準確的生活作息表。冬天打毛線、鉤桌布；夏天換床墊、鋪蓆子，她有上市場的時間，有看報紙的時間，有給家鄉的姨媽寫信的時間。在外島當兵的時候，常接到母親用海南語法的來信，寫著她的近況、日常事物，對親友的思緒以及對我的掛念；她雖然只讀到小學四年級，可是卻寫一手工整的好字，碰到不懂的字會查字典，有時也會問我怎麼寫，然後自己試著在旁邊一筆一劃慢慢地再寫一次，我看她寫在一旁模擬似是而非的別字，看著那些結構顫抖的字，讓我感受字義外的期盼；就像她鋪的床被、她掛起的蚊帳、她縫製的新衣、她料理的食物，那種樸質的實在感，點點滴滴都是無所遁逃、無法忘懷的思念。

小時候，我常喜歡靠在母親的身上，用手輕撫母親的肚子，母親微胖身材，腹部的皮膚相當細緻光滑，每晚睡覺前一定要摸著母親的肚子才能入睡，仔細想來恐怕是怪僻一個，但是那種親近的安定力，在我的生命質地裡，彷彿是一顆看不見的種子，它不斷在我的潛意識裡滋養長大，讓我在無形之中隨時受著庇蔭。

有一天早上母親正在換置新的床墊，突然中風。母親中風倒下復建的幾年後，又檢查出患有子宮頸癌的病症，整個人在治療中，漸漸老去……我以為母親永遠不會倒，過去只要她說不舒服，便要我用萬金油之類的家用藥品幫她推拿一番，休息半天就又東忙西忙，就算那時從香港到台灣遇上顛簸的巨風大浪，母親即使虛弱，仍然照料一切。從來不曾想過有一天母親的擁抱，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。

母親離世的那幾年，每次只要看見和母親年齡相仿的婦人，我都忍不住想上前擁抱，就好像小時候擁抱著母親一樣，期盼再擁抱那份厚實的慈愛；她牽我的手去看羅馬古裝電影、她在印尼老家的後院輕輕哼著海南歌謠、幫我縫製的紅色上衣、親手料理的海南菜……縈繞在無盡的懷念裡，母親穩定的情感包容著許多生活的波動與難堪；她的勤快勞動成就家庭裡的歡樂幸福。

很難真正去表達母親對我的影響，有時我想母親並不一定遺傳我什麼，她是個傳統婦女，全心投入在家庭的工作，當她不斷用雙手創造生活的時候，正是我學習的階段，在印尼買米的時候她會教我在旁邊用蔥計算盛斗的數量，她做包子饅頭的時候，教我幫她和麵粉、加發粉，她上市場的時候、幫客人照相、量身製衣，打造鑲牙的時候……一點一滴，我也許當時樂於勞動，但是我更樂意在母親身邊，參與她的工作，沈浸於她對我說的話，她對我注視的體貼，以及她對工作事物的簡單觀感。如果說一定有所影響的話，那應該是母親穩定的情感吧，那般如山的包容力量，延續著我對生命的種種歡喜與承受。

我記得上大學之後，母親還是常常會擁抱我，她有時會將頭靠近我的身邊，要嗅嗅我、聞聞我這個讀書人的味道……而那時的我和許多年輕人的成長一樣，青春不安並一心尋找獨斷特行的模式，但是仍然也聞到了母親的絲絲暖意……至深難忘！

 

大家一起來穿新衣。

小時候，

我常在母親的身旁，

看著她張羅布莊，

帶領十幾個工人，

幫客人量身、打版、裁布、車布……

 

（摘自《美學時光：王俠軍的文創原型》；大田出版提供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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